临走之前,谈无欲对剑风云眨眨眼睛。
剑风云十分迷惑地回望回去。
唉,实诚孩子逗起来没有成就感啊。谈无欲忍着笑,点拨他道:“风云,月无缺之状况,与武林安危息息相关。这一方面,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我会尽力。”剑风云端着托盘立在厢房门外,托盘中是一碗刚刚熬好的药,又问道,“谈先生,那江南春信的安危,兵厄剑瘟之灾,以及四散的猂玦?”
“这嘛,吾会设法着手,焦急无用。”
“可是——”
“哎,不急。若有需要,我肯定会发信与你,邀你助阵。”那肯定是有需要的,反正那位月大神仙,还真不一定拗得过剑风云。谈无欲暗地里一笑,早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
说完,他冲剑风云点点头,一甩拂尘,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他毕竟还有许多事辄待处理,可得抓紧时间,兵厄剑瘟一事交托给了倦收天,那么江南春信与猂玦之事,便落到了他手上。
剑风云转身进了厢房,将托盘放到几案上。瓷勺和瓷碗轻轻一碰,叮的一声,清越极了,愈发衬得清青一水澈里寂然无声。
前院里,小药童荒靡靠在树下打瞌睡,后院厢房中,发色赤如血河的男人俯身向前,双臂搁在几案上,笑眯眯地问:“你为我熬的药啊?”
明知故问。
但看到月无缺将瓷碗端起,仿佛捧着琼浆玉液的模样,剑风云莫名觉得不是滋味。他偏过眼,摇了一下羽扇,道:“是愈者留下的药方。他送玉龙隐士归隐养伤,临走前留下药方,说是配合运功疗养,可以暂时压制天火灼烧的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哦……好似是,将记忆与感情作为天火的薪柴。月无缺道:“放心,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怎么舍得将其忘弃。忘了什么,我都不会忘了你,风云。”
“……”剑风云屏息一会儿,徐徐吐出一口气,无可奈何似的道,“你先喝药,随后我替你护法。”然后再补一句,“我先出去片刻——”
“去哪儿?”月无缺眯起眼睛,眼神沉下来。
“……回信。”
“什么信?谁的信?邀你去做何事?”
剑风云忍了忍,再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手中幻化出一封书信,扔进月无缺怀里,转身出了房门。
月无缺啧啧一声“什么坏脾气”,捏着信封,盯着剑风云的背影,隔着窗看到他在庭院中的石桌前落座,展纸磨墨,提笔回信,确认了这个人还在视线范围之内,才肯罢休,把目光移回手中信封上。
信封上书‘风云’二字,字迹娟秀端丽,是女子的笔迹。
月无缺挑了挑眉,心里有了个猜测,三两下拆开之后快速一扫,果不其然,是小水仙的来信。信中小水仙先是写南域如今的现状,譬如灾后重建的进度,百姓的安置状况等等,占据了信中十之八九的内容,最后才笔锋一转,问道可否需要将从前那些书册捎来,借给剑风云做参考。
月无缺:“嗯?”
借书?什么书?为什么问小水仙借不向他借?
怀着种种疑惑,他一边喝药,一边使劲回忆玉川仙境的藏书够不够丰富。
庭院中,剑风云提笔沉吟片刻,写下四字——
‘多谢,不必。’
他惆怅地叹一口气,心想从前看的风月话本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啊。
没想到生活竟然比话本更跌宕起伏。譬如当年他和小水仙一起嘻嘻哈哈吃着糕点躲开琴狐偷看话本的时候,谁能想到,小水仙有个前世今生的情缘,他也有个前世今生的情缘呢?
原来前世今生在苦境竟然是如此普遍的状况吗?!
——对不住,可能南域还是太偏僻了。
剑风云沉默良久,思路在到底是南域太保守还是中原太开放中反复横跳,最后将信纸晾干叠好,塞入信封。他抬高手臂,指间一松,将信封送入骀荡微风中。日光带着暖意,将他的手指照得透白。
随即,他转身回了房为月无缺护法。
月大神仙从善如流,难得如此听话,盘腿在榻上坐下。虽说天火已经与他融为一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臂指使,但从前他可以不在乎后遗症,往后却不行。
猂族、鳞族……月无缺无声地翕动嘴唇,漠然一笑,敛起一双杀意汹涌的眼眸,沉下心神,开始调息功体。
剑风云在月无缺对面端正坐下,本欲敛目入定,却鬼使神差一般看了他好一会儿。
这是极为俊美的一张脸。眉宇疏阔,鼻梁挺拔,长长睫毛落下一片孤峭的淡影。赤色长发披散,一半垂在面前,一半搭在肩上,半边面孔潜在颓靡的暗红之下,愈发衬得另外半边苍白沉郁。
俊美,却陌生。
说是血亲兄弟,可确实与剑谪仙一点也不像。
剑风云看了一会儿,单手支着脸颊,仰头望向窗外,又小小地叹了下。离开靖玄岛不过三日,他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全部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了。
他叹气,因为他无可奈何,也因为他……不明白。
他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了。为什么追到下辈子,还要继续追下去。
他失去了义父,失去了娘亲,失去了琴狐,失去了舅舅,天扇子牺牲了,前来相助南域的许多侠士也牺牲了,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南域百姓,他从小看到大的那些带着笑的亲切面孔,四肢灰化不能动弹,一身血肉化作沃养魇金温床的肥料,就这样痛苦地身亡了。
可他还是会活下去,哪怕从此往后,此生仅剩拯救苍生这唯一的信念。
他必须得走下去。
苦境是一片烽火之地,武林总是不大平静,远的不说,近日便有兵厄剑瘟之灾泛滥。若是在做某件事时,没有心怀鬼祟之人打扰,才是奇闻。因此剑风云也不太意外会有人来偷袭青清一水澈。
来者为兵祸血色塔,来意是为轩昂剑龛。
不过察觉到不对、来到前院的剑风云还没来得及听对面放完狠话,便有酷烈热意蒸腾,火星四溅,火焰似河流般倾泻而出。火河流淌过后,地上铺满晶莹璀璨的琉璃。
琉璃溅了血色,映出一道扭曲的人影。
那人影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以不容拒绝的姿态说:“过来。”
剑风云皱了皱眉,没动。
连面容都扭曲了的人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牙齿打着颤,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过,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不准远离我的身边……”
剑风云捏紧仙羽宿一,‘唉’了一声,他走过去,略有点手足无措地蜷了蜷手指,最后很生疏地、也不那么自然地抱了抱眼前这个人。
“我说过,不会走。”
“但我喝完药,再醒来时,你就不见了。你总是这样。”
剑风云被噎了一下,心想这句话怎么说的那么可怜巴巴的……但冤有头债有主你不如去找失约的剑谪仙?于是他松开手,想好好再和月无缺辩论一番‘剑谪仙已是剑风云,但剑风云只是剑风云,所以剑风云非剑谪仙’这种严肃的自我认知哲学问题。
没想到月无缺却把他松开的手再按了回去,环住他的腰,抬起头,露出一脸得逞的笑容:“多抱一会儿,玉人就原谅你的私逃。”
剑风云:“……嗯?”
他内心深处,属于风云儿的那部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以、以退为进装可怜?这么大一个先天人却用这种套路?!脸呢?!
躲在树后的小药童荒靡探出头来,啪啪啪鼓起了掌。
“恭喜两位前辈喜结、啊不是,我是说,为一水澈击退外敌。”
于是挹天愈送完玉龙隐士之后,再回到青清一水澈,看到的便是火灾之后,侥天之幸,幸存了一半的庭院。
月无缺还对他冷傲一拂袖:“感谢的废话免了。”
挹天愈:“……”
挹天愈转头就给月无缺开了张高额诊费账单,再把他以及被殃及池鱼的剑风云都给轰了出去,面无表情的脸上写着一句话,他不和病人计较——才怪。
“呸,不过些许铜臭之物,玉人——”月无缺站在河对岸跳脚,结果一摸袖袋,二摸衣襟,一粒银子也没有。
他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怔然的,分外不敢置信的神色,这才想起来,他离开玉川仙境本就是意外之举,连犀角酒壶与烟斗神醉都扔在了地上,哪里还有心思分给其余的身外之物。
于是更加愤愤,转眼看到了剑风云偏转开的视线,月无缺啧一声,撇着嘴道:“好啊,风云,你看我笑话?”
“咳,并未。”剑风云不承认,垂眸时笑意一闪而逝,再抬眼时,又是明澈沉静的一双眼。
惹得月无缺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唔,风云刚才被他哄了一把,凛着眉目推开他时很有唬人的大人模样,但这样一笑,眉眼弯弯,倒还是少年意气。
那么他这一番姿态也不算枉费了。
“哼,随玉人回玉川仙境。”
“……嗯。”
见人总算是答应了,月无缺心情大好,路上遇见一家酒肆时,望见门前有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树,青色酒旗在落花中招摇,便有点走不动路。
银子是没有,但酒钱可不缺。
他扫了一眼酒牌,随手将手背链掷到了粗糙木桌上。丁零当啷一阵脆响,灼灼火彩滚动,一副嵌宝錾花、镶珠累丝的手背链并五个红宝石指环,换来了一壶梨花白以及清场的待遇。
见酒肆老板一副这家店就卖给贵客你们俩了的表情,剑风云摇摇头,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揣着手背链,高高兴兴地走了。
“理会闲杂人等作甚。就我们两个,清清静静共饮一杯,不好吗?”
“可是何必要——”剑风云转身,忽然间不说话了。不仅不说话了,眉目间还凝着怔怔的神色。
梨花树下,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怎么,不识得玉人了?”
那人影负手而立,肩后飘带坠地,于零落花瓣之中铺展开来,华贵中透出清雅。
“如何?”
他侧过头问,暗红长发挽入发冠,低低笑了一声,琥珀坠与金箔花齐齐晃动,折射出曜目的华彩。可风掠起他额前垂落的红发,又显得萧瑟。
“看起来好转了很多。”剑风云不意月无缺忽然正了衣冠,这样说着,头侧过去了,视线也偏了,洁白的一柄羽扇却抬起来,半遮住面庞。
“风云,前几日玉人神志昏聩,状态欠佳,乍悲乍喜之下举止多有唐突……你原谅我,好不好?”月无缺倾身,从身畔之人那垂落颈侧的雪白发丝里,拣出了一片透白的花瓣。
良久,剑风云慢慢、慢慢地点了下头。
月无缺满足地喟叹一声。
他就知道,风云年纪这样轻,还不到他零头的零头,只要他这次好好哄,总能把人哄回来的。
他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好哄。
他还记得,那一年啊……
那一年,他初初及冠,和如今风云年纪一般大,自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长得和阿兄一般高,剑术修炼的很好,法术也修炼的很好,便死活要跟着阿兄一起出门‘闯荡江湖’。
剑谪仙头一次没拗过他,总算是许了带他出门,一路上慢慢跟他讲,他们这次要去海外。
海外有仙岛,岛中有天窍。
剑谪仙入了天窍,他就在外面等,百无聊赖地等,说好的几日变成了十几日,十几日又变成了几十日。他看天边日升月沉过了几十轮,浮空的仙岛上云蒸霞蔚,清凌凌的云气水似的漫在他脚边。
月无缺就在那里等,一步也没错开,月亮又升了起来,他数身边的露珠掉了几颗,像一颗颗小月亮落到地上,碎得悄无声息。
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无缺’。
那分明是兄长的声音,却无端缥缈淡然了很多。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心想阿兄的手脚真慢,他真是气得要死要活,等得心肝脾肺肾都疼,非得阿兄跟他赔礼道歉才行。
他早就想好了,好多天前就想好了,赔礼就要来路上那家酒肆的梨花白。不是为着佳酿,而是酒肆边的那株梨树,开花时繁盛似雪,风一吹,落下片片透白到发着光似的花瓣。阿兄走过树下,他走在阿兄身边,抬头去看满树繁花,一瞬间竟然觉得头晕目眩。
多好看啊,是恒山上没有的风景,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间盛景,扑面而来,惹人沉醉。
可阿兄怎么教他空落落地等了那么久?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梨花该开尽了吧?可恨阿兄从来不关注这种事。可阿兄怎么害得他等了那么久,他真的好想念——
月无缺转过身去,忽然哑声了。
他转过身去,望见了水雾弥漫中,一道朦胧的人影。
那人影朝他走来,身形于云水之间渐渐明晰起来,烟一般的眉,露水似的眼,清淡不染尘的神色。
“怎么,不识得吾了?”
那人问他,抬起手拂过颈边雪丝,忽而垂着眼轻笑了一下,再抬眸望他。
“如何?”
这一下,淡极的眉,含露的眸,俱都浸在溶溶月光之中,朝他倾落过来。
只这样一眼,就在他心上划出了带着潮意的一道伤口。
那潮意弥漫在他心上那么多年,每想起一次,都让他的心脏微微抽痛起来。也许一切都是从那时起乱了套,也许不是,可他早已经分不清了。
可那一眼啊……那一眼……教他记了上千年的那一眼啊……
人间绮丽繁华又怎样,十丈软红尘,可有一丝一毫比得过恒山之巅的清净流云吗?
他不是小孩子了。从那之后,他不再叫‘阿兄’,他叫他,‘剑谪仙’。
他们也曾有过那么好那么完满的年岁,天也明亮风也轻软,他们走过满树繁花,兄长含笑看他一眼,叫一声‘无缺’,于是他的心不争气的砰砰跳起来,眼睛热了,再听到一句‘醉了?’,耳朵也热了。
他们真的有过那样的年岁,梨花瓣飘飘摇摇,落到木桌上,落到酒杯中,落到他们的身上。
可最好的滋味都在最初尝尽了,往后余生,只能一点点的苦涩下去。
一种残酷的窒息感拉扯着脏腑,月无缺撕心裂肺地痛起来。
但他平静地放下酒杯,甚至有余裕在肆虐的痛楚之中,拒绝剑风云的提议,说:“不急。”
“为何?”剑风云蹙起眉,把思忖了几日的想法托盘而出,“不论你与剑谪仙有何……纠缠,我寻他之灵识一谈,让他与你开诚布公,这样不好吗?”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剑谪仙拉出来,让他自己和月无缺解释清楚这个身份问题。况且剑谪仙确实留了一道灵识在他的意识境中,虽说灵识每出现一次就是消耗一分,是以灵识平时都处于沉潜状态,去牵制后源的封印,但出来一趟又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呃、他也能理解剑谪仙为何避而不见。
但他什么记忆都没有,真的一片抓瞎,跟月无缺完全说不通。
当初他与小水仙说开了,难过了一阵子,便也就好了。
拿得起,便可放得下,不论是情意还是其他,难道世事不都是如此吗?
冰雪做肝胆,表里俱澄澈的人这么想。
月无缺看着那双金眸里迷茫的神色,不由笑了一下,因为他知道剑风云在疑惑什么。
他的风云没有关于他的记忆。
但不知道也好。不知道,才会疑惑,才会茫然,才会时时刻刻因为他而心烦意乱,而难受,而自乱阵脚。
剑谪仙三百岁时有了一名胞弟,整整三百年啊,早就修得心境圆满,一心一意要靖玄救世。可剑风云呢,头发是已经雪白了,眼底却还是一片明澈,皱着眉眨眨眼睛看人时,当真是青涩、乖巧又可爱。
看,风云现在不就觉得很难受吗?碰上他这么个人,当真是无可奈何又难受至极。
上一次他畏首畏尾,忍耐着不敢靠近。
但这一次他敢了。
面对剑风云的疑问,月无缺仰头再饮了一杯酒,宽大袖摆遮掩了嘴角古怪至极的笑意。
“不急。”他再说了一遍。
他当真不急。
反正人都在身边了,仙元也封了剑龛也封了,他急什么?只不过得找些机会,才好真正地、一点点地,把这个人给哄过来罢了。
现在中原主事之人是谁来着?月无缺敲敲额头,从零星的记忆里榨出一点点模糊印象。
哦,好似是,谈无欲?
对于谈无欲,月无缺倒还保留些许记忆,记得此人昔时曾诓骗他喝下御封水,又让他签下与猂族交换邪魂的保证书,如若违约,惩罚竟然是让他去亲吻剑谪仙的画像!
让他恼怒至极恨得牙痒之余,又隐秘地生出一阵痛快来。
因此,对这个行事剑走偏锋,偏又洞彻一切的人,他倒是不大讨厌。
于是便这么合作了几次,双方都很愉快。
兵祸血色塔,鳞族聚居地,猂族御脉,猂族劫脉,他唇含笑意,提着剑一处一处屠下来,转身却去问剑风云,他怎么在这里,刚刚不是与他在玉川仙境里饮酒吗?
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就有了点效果,五六次之后,他盯着剑风云如蚌壳碎了一角、露出软肉似的脆弱神情,终于感觉火候差不多了。
第七次,啸鸣渊外。
针对猂族劫脉的作战自然是没生什么波澜,谈无欲领着人去追击重伤逃离的无疆侯,月无缺立在悬崖边,欣赏了一会儿天火投入渊中,天地俱成洪炉的盛景。
剑风云静静站在他身后,数十步之外,忽然唤他:“无缺。”
“嗯。”
“我将仙元渡给你,助你从此彻底封印天火,可好?”
“为何?”
“将记忆作为天火的薪柴,你便再也不能拥有未来……而剑谪仙,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我活得不好吗?”月无缺恍若无知无觉地反问。
剑风云低下头,眼眶中忽然滚出了一滴泪。
觉月天锋在淌血。
滴答,滴答,一滴又一滴,在月无缺脚下汇聚成一滩血泊。
月无缺走过去,抬起手指,抚上剑风云的侧脸,用了点力,刮尽他眼角残存的湿意,放进嘴里尝了尝。
啊,果真是与他一般痛苦的滋味。
原来这就是为他痛苦的模样。
月无缺感到一阵酣畅淋漓的痛快。
剑风云因这动作倏然一惊,急促地眨着眼睛,才往后退出半步,又被拉了回去。
“……嘘,别躲。”月无缺握紧他的手臂,语气中带了诱哄,贴着他的耳边说,“风云,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年纪小。”细密的热气呼进剑风云的耳朵。
“心肠软。”那热度移向了耳垂。
“心疼我”侧脸。
“对不对?”他们鼻尖碰着鼻尖,近到呼吸相缠。
“你会留在我身边,一直、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真的。”
剑风云闭着眼,轻吸一口气,心乱如麻地说:“不明白。”
月无缺说:“我明白。”
他知道的,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冰雪做的肝胆,感情淡薄,只会在云端俯瞰红尘,眉宇间不染凡尘,多看人一眼,都算是眷顾。
这样的人,若他开始长久注视着一个人,就近乎是爱了。
可他站的位置越来越高,看到的人越来越多,看到最后,就只剩下对世间的大爱了。
大爱?大爱?大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只要说‘对’就可以了。”
月无缺低下头,将血色轻轻印在剑风云的唇角。
他们一同品尝到月无缺的血的味道。
带着灼热的炎气,腥甜,又滚烫。
天渊盛满火焰,恍惚如一只囊括了天地的熔炉。天地洪炉,阴阳为炭,炙烤着悬崖边两人的血肉与骨骼,仿佛要将他们一齐都融化了。
他们也确实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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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无缺分了一半灵识进入剑风云的意识境中,终于再次见到了那株矗立于云海,扎根在古鼎中的松树。他绕着松树来回地走,屈起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青铜古鼎的壁上,拇指摩挲着那些玄奥古朴的线条。
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压抑着的声音回荡在意识境内,和着指节叩在古鼎上闷闷的回音,当真令他觉得十分动听。
极有耐心地等了半晌,月无缺忽而眼神一凛,五指往前猛地一扣,探进云雾之中,手背链上的赤红宝石划出一道灼灼的光。
他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又沉又慢地说:“……哦,抓住了。”
一截素白飘带,就这么被他捉在了手中。
月无缺将这一截凉滑的织物缠在指间,缓慢又刻意地揉搓着。飘带轻薄如无物,是一段如云水般流淌于肌肤上的触感,轻易拿捏不住,但到底还是被他揉捏成了可怜的、打着褶的一团。
飘带的另一端隐于云雾之中,忽而轻颤了一下。
“这就受不了了,兄长?”
月无缺大为惊讶,他一点点地收紧手臂,飘带便好似成了一道雪白的锁链,一寸一寸地将一个避而不见的人,硬生生拉回他的身边。
月无缺终于环住了那截朝思暮想的腰。
感受到掌下躯体那一瞬间的僵硬,他笑了。
“这才到哪儿啊?”
月无缺歪歪头,宛如幼时那样亲昵地和兄长碰碰头,像是撒娇,又像是威胁。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将下巴搁在剑谪仙的肩上,说:“风云心疼我,我也心疼他。你不心疼我,那我也、哈……不心疼你了。”
剑谪仙半敛眼眸,微蹙起眉,侧过脸去,避开了月无缺近在咫尺的鼻息。他神色淡淡,仿佛是悲哀,又仿佛只余平静。
他只是说:“无缺,吾已然逝去。”
何苦继续纠缠。
何苦。
“兄长说、得、对!”
月无缺抬高嗓音,心想,真残忍,真的竟是一丝一毫都不肯怜惜他啊。
“已死之人,合该躺着接受供奉。”
月无缺带着无比虔诚的神色,说出最为亵渎的句子。
他说:“仙人,我愿意供奉你。”
“日日夜夜供奉你,好不好?”
他手指一挑,挑开了自己腰封内的第一个暗扣。
END.
本文天火缺be like:疯了(些许),但非常精神!
PS:“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至于烟眉露目的出处,大家一查便知(露出奇妙的笑容)